● 李慧玲

　　  去年8月，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，中共党报《人民日报》属下的人民网发了一篇《为何防弹衣随我六年》的文章，这是福建省连江县委书记黄金高对于自己如何反腐，但如何遭遇重重阻挠，以至必须穿着防弹衣度日，保护自己生命的告白书。当时，黄金高被看作是说破了中国官场上的潜规则，很引起轰动。网上热烈讨论、中国境内外媒体争相报道，包括中央电视台也播出访问他的节目。人们心里想着，到底中国基层官员中还有多少个黄金高的遭遇，又有多少黄金高，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仍能坚持清廉。而令人欣慰的，似乎是互联网所打开了一片新的空间，以及人民网敢于选发黄金高来函，维护公义的勇气。

　　再后来，从香港亲北京的媒体、福州当地的媒体，到网上都传开了的，是黄金高曾包养四个情妇，贪污受贿的消息。案子有了转折，检察机关说他非法收受他人财物计人民币300多万元、美元近23万元，还有价值人民币26万元的寿山石、笔记本电脑一台、金砖一块、白金项链二条。

　　列出的贿款和赃物那么详细，原来那个正义的反腐英雄形象，顿时被掷于脚下，任人践踏。

　　上个月又看到另一桩案子。湖南省临湘市原副市长余斌贪污的“内情”，是他把受贿的钱用来“济贫”。余斌接受记者访问时解释自己的困惑和无奈：作为副市长，县财政每年所拨付的费用仅为人民币1万元，其中还包括余斌用车的费用。而他在任副市长期间，分管财政、城市建设、国土、政法、信访等工作，因为“分管线有很多矛盾和问题需要经费解决，而市财政又非常紧张，不可能作出专门的预算， 要解决分管线的这些问题，1万元显得杯水车薪”。看到“乡干部的工资没有解决，下岗职工因无钱过春节”，余斌便从所收到的“礼金”中拿出钱来资助他们，据他说，这些年下来，至少已将“所收受的贿赂以及朋友的馈赠中的15万余元（人民币）发放给了出去”。

　　这个案子同样在中国网上引起很大的反响。余斌是贪污了，但有些人对“贪污”突然有了“法外情”。余斌的问题折射出中国基层官员执政的更大困境。

　　可是过不了多久，《检察日报》引述消息，指余斌原来已“很快向检察机关供认先后利用职务之便收受他人贿赂40余万元（人民币）的犯罪事实”，据说，他受贿的钱主要去了三个方面：一是女儿去英国读书，二是打牌输掉一部分，三是以他个人名义借给了下辖的一个乡政府人民币10万元（而乡政府当年底已归还人民币5万元）。

　　本来记者采访临湘市当地其他官员对余斌评价的好话，看来都成了溢美之词了。

　　这样，自然有评论者顺理成章地提出应该从两次事件中吸取教训：贪官非等闲之辈，善于伪装自己。媒体一不小心，似乎反而是在错怪好人，帮忙他们弄虚作假了。

　　对我们来说，从小在书本中学到的“伸张正义”、“维护公正”等概念，往往情节发展不太难猜到，是非黑白分明，而且结局圆满，阳光灿烂。但这多数时候都跃过现实生活中“伸张正义”、“维护公义”需要经历的曲折过程、人心挣扎。一些以反映社会真实面、仗义直言的同行工作之不易，特别是在权力机构主导话语权的社会里，掌握的信息不全面，媒体还得去协助读者判断是非黑白，有很大的难度。该信谁，凭什么信？这是一些基本而不好回答的问题。

　　如果黄金高和余斌确实处心积虑地对媒体扯谎，那他们恰恰是深深了解媒体和这个社会心软的弱点了。但是，是什么样的原因促成媒体和社会倾向同情它们所认为的弱者？是强者太强、形象太高压吗？

　　倘若证据显示两个基层官员确实可恶，自然的反应似乎就是严辞批判他们，还有奉劝媒体以后多留神了。但一些事件发生的原因，根源是更深的，需要研究的是如何具体地避免媒体继续受到愚弄。信息可以透明公开吗？持不同说法的双方可以在一个平等的场域里公平过招吗？

　　现在，站在二人对立面的有关当局出来说明他们所掌握的权威情况了。但是如果掌握话语的权力长期失衡，在一些争议点上，掌握权力的那方又使出民众看来是惯用的手法，呈现当局自认确凿的证据，即使媒体全文照录，民众是否会照单全收？人心不在主流媒体上说，不表示没有自己这样那样的窃窃私语。

　　我实在无从分辨黄金高和余斌的真面目。他们或者是狰狞狡黠的贪官污吏，或者成了失声的受害人。谁知道呢？

　　又或者，在一条艰巨的改革与力求稳定的漫长道路上，这些黄金高与余斌，都会被看作微不足道的风景，转眼即逝？对于他们到底是虚情还是真心，难道只是老百姓此刻短暂的执著，很快都将被遗忘？
       联合早报网 2005-08-2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