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，看完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爱莲心的《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》一书，我经常在夜里睁大眼睛，搅尽脑汁面对缜密的逻辑语词密林。这些文字是一位受过严格逻辑推理训练的专家，对西方历史中分析庄子案件的档案的再分析。

　　爱莲心先生在这部书中面对的主要是历来西方社会解读庄子的思路。他要辩驳和援引的证词是英语世界对庄子的解释和认识，虽然这中间有冯友兰这些华人学者的研究著作，但他主要针对的是这些学者的英文著述。当然，这不是说他不懂中文，而是说他没有从东方文化的思路去看待《庄子》中的“庄周化蝶”这个历史公案。

　　这本书最刺激的地方，就是这套西方的逻辑思路对《庄子》这个文献的基本概念的分析，以及从中演化出概念演练的内在逻辑。所以，作者得出了《庄子》(尤其是其内篇)的主旨是心灵的转化，是从梦向觉的改变，是从低的境界向高的境界的跃迁，“书中大胆质疑了流传两千多年的‘蝴蝶梦’的编排顺序，并认为《齐物论》中‘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’的‘大圣梦’更能体现庄子的思想，而‘蝴蝶梦’只不过是‘大圣梦’的不成熟版本。”，“《庄子》的神话、传说、怪物、吊诡、比喻、语言难题是有策略地设计来使读者完成自我转化的目的的”(作者的中文版自序)。

　　爱莲心在逻辑的思路下，具体说是在西方语言学的知识背景和学术思路下，发现了神话、传说、怪物、吊诡、比喻、语言难题在《庄子》中的大量使用，这个发现也许是我们熟视无睹而麻木的东西。

　　同时，他非常精彩地指出了“隐喻是一个简化的神话”，以及“吊诡可以被看做是语言的怪物”。作者这本书里面把鲲鹏以及经常出现的跛子和其他的身体残缺的人，都看做一个神话－怪物的隐喻体系，这个体系一方面是隐喻叙事的需要；同时，让怪人说怪话，可以降低读者在接收时的震惊体验，使得怪话连篇变得更容易理解。正如波士顿大学的南乐山教授所作的序中概括的：“他对庄子的解释使这个圣人成为西方人完全可以理解的。这个圣人不是违反常规地使用语言的、不可理解的东方人，而是一个心灵哲学家，他更接近于奥古斯丁而不接近于制造公案的禅师。”

　　然而，对我而言，这里面肯定存在着巨大的误读。

　　“蝴蝶梦”是一个很好的例子。对我来说，“蝴蝶梦”的故事呈现为一个庄周和蝴蝶难分的图景，这就够了。如果像爱莲心一样将“蝴蝶”的符号含义做出全面的分析，并且强调蛹化过程的“转化”暗示，那么就消灭了庄周和蝴蝶两个身体性的东西突然相化的神秘和美丽。而《庄子》中这个“化”是没有物理性和生理性过程的，是肉身和心灵全然忘掉的过程。所以，爱莲心先生质疑的“蝴蝶梦”的排序也是没有问题的，而且正说明了上古中国经典中迷人的闲谈气息：“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，胡蝶之梦为周与？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”

　　“蝴蝶梦”经由爱莲心先生的分析，让我想到了好莱坞的经典心理惊悚片《沉默的羔羊》，讲的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故事，这个家伙沉迷于蝴蝶的蛹化过程，希望通过杀人来获得自我转化的可能。这部电影中的探员正是通过心理分析的精神逻辑性，来探明了精神变态者的潜在逻辑。而如果采用这种方式解读《庄子》和“庄周化蝶”，大抵上，庄子也就变成了某种执着于说教和传道的偏执狂了。

　　由此想到禅的问题，禅和老庄学说有着紧密的联系，也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瑰宝。禅一贯强调不能“说”，却留下了大量的文字，这仿佛是一个吊诡的事情(吊诡这个老词就是来自《庄子》，虽然现在用起来带点港台味道)，这种吊诡从老庄、魏晋玄谈大概一直传递下来。这一脉痛恨语言的人，在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种方式可以使用，一种是叙事尽可能提供神话般的图像化，一种是用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后语谋害前言的方式，完成对语言的自我消解。从逻辑的观点看，庄子肯定不是蝴蝶，但是如下面《碧岩录》的思路看呢？

　　僧问智门：“莲花未出水时如何？”智门云：“莲花。”僧云：“出水后如何？”门云：“荷叶。”

   《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》［美］爱莲心著 周炽成译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9月版

　　来源/南方都市报
 
    文/杜庆春 
 
    2004-11-0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