菊与雪的不期而遇 --- 能够体会梦的人,才能够真正体会自己和别人
2004年11月05日  那是一个我也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。先是一朵、一簇,然后蔓延、泛滥,成片成片的菊花一下子簇拥在眼前,满世界的金黄让我找不到自己,找不到大地和天空,而几乎就在一瞬间,黄灿灿的菊花海洋里,跳出一朵洁白的菊,白得那样耀眼,那样矜持,那样庄重。因为那白,我甚至感到有点眩晕,一种被幸福冲击得来不及躲藏的眩晕,也许,本身就没有躲藏的意思。于是,我打算俯下身去,把那一朵白摘下,从此带在身边,陪我。  这个时候,窗外的风不小心碰响了窗棂,碰醒了我。 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回味这个梦,有点离奇,有点迷乱,但可以肯定,还有一脉挥之不去的情愫和诗意。  那年去日本,十来天时间走了好多城市,好多的花,好多的风景,都随着时间淡淡而去了。惟独在广岛见到的菊,那没有一点污染、不留一点尘埃的菊,不是我们常见的生长在花园和花盆里的那种,而是静静地躺在水的中央,绽放得那样激情和无邪,就像一个人的眼睛,无比清澈地死盯着我,让我忙不迭地清洗自己、检点自己,甚至举止、言行也不由自主地含蓄起来,生怕没有好的表现。也是那白,比荷花的白更具有一种力量,可以直接抵达内心深处。我把这个感觉告诉了身边的你,你没有回答我,找了另外的话题回应,但是我知道我们已经体验了那菊惊心动魄的抚慰。  回到酒店,当晚的广岛下了一场雪,这个季节的雪和这个季节的菊怎么就不期而遇呢?没有答案,我也不想寻找答案。我不知其他同行的人看见那菊没有,反正我是看见了,反正你是看见了。这无疑是一场意外的雪,也无疑是一枝意外的菊。雪的印象已经模糊了,但那水中不事喧哗的菊,不仅在当夜留在了我的诗里,我还把它小心翼翼放进我房间电话的一端,足足煲了两个多小时。而且至今,只要一想起那菊、那夜,就会在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涌动。可是,在好长一段时间里,我几乎把那菊弄丢了,甚至差点把自己也弄丢了。大家都知道我在某一个季节里走失了,至于走失的原因,都是在我走失以后,听任淫雨中的风印刷相同的版本。而我,并不关心那版本,只是沉湎于翻看字典,开始在字典里找寻没有任何附加的自己的名字,然后把两个字坚实地钉在自己的鞋底,一步一步,把大地踩得生疼,以至于有的人一看见这两个字,就会感到周身不自在。  后来在一个偶然的场合,我才知道那菊,也经历了一场鲜为人知的劫难。也许是过于出众,也许是太洁身自好,仿佛就在一夜之间,那些可恶的病灶居然偷偷地侵入了原本不能侵入的冰肌玉骨。除了自己,几乎没有人知道,我也不知道。后来你告诉我说,那时什么也不想,想到了身后的一些安排,想到那些没有抄录的诗歌,想到要带走的生之怀念。从开始计算每一天应该做的事,到最后亲自设计的一场经典的葬礼。整个过程平静得出人意料,足以让天地动容。我简直不敢相信,但是我不能不相信。因为有广岛那菊,因为有不早不晚、偏偏又不期而遇的菊的梦。如果广岛的菊给我的是一种情感的燃烧的话,那么梦里的菊则是经历了凄风苦雨后一种生命的律动、一种劫后余生的笑容。“祸兮福所依”,大概就是这个道理。我已经离开那个城市了,但是朋友们时不时带来那边花开的消息,时不时在电话里听见你的声音,让我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心的温暖和诗意。也许只有上天永远是公正的,它不会让任何一份美好受到伤害,不会为难任何一份真情。  太阳出来的时候,所有的梦都开始逃遁,都将化为乌有。但是只要你的眼睛不要睁开,你的梦就无处可逃,直到你的梦和你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的时候,梦就是你的了。世界上所有的梦都不能解,也没有解,弗洛伊德那些骗人的把戏只能哄哄小孩。我的梦和菊有关,我知道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,菊的泪、菊的恨都曾经有过,只有菊自己知晓。现在我知道了,我所有的遭遇都不及菊的遭遇,我没有理由选择逃避,更没有理由把自己深陷于如烟的往事中。一切,恍然如梦,而所有的梦只能去体会,能够体会自己梦的人,才能够真正体会自己和别人。      来源/羊城晚报    文/梁平     2004-11-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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